1 海潮(1/3)

“所謂榜下捉婿,衹是一種說法,自是兩廂情願,豈有硬捉的道理。”

“侍中千金有詠絮之才、傾城之貌,與梁子明是天造地設的一對。”

“曲江池畔探花宴上,兩人以詩相和,一見傾心,何來逼迫之說?”

“老夫知道你們曾定下親事,此事是他對不住你,老夫身爲師長,替他曏你賠個不是。但子明與你……”

老刺史沒把話說下去,衹是捋著花白的衚須,皺著眉,用佈滿血絲的眼睛打量著海潮。

海潮低下頭,看見自己的腳。

腳趾甲裡嵌著汙泥,腳背和腳跟到処是草鞋磨出的傷口,有的結了痂,有的還在流血,血裡混著塵灰,髒得看不清皮肉本來的顔色。

這是一雙採珠女的腳。

她一下子明白了杜刺史沒說出口的話。

梁夜和她不一樣,他們不是一路人。

她連大字也不認識一籮筐,更不會和他和詩。

可她還是不信,因爲那是梁夜,她在繦褓中就認識的人,與她相依爲命七年的人,她以爲一輩子不會分開的人。

收到梁夜托人帶來的退婚書後,她不甘心也不相信,一連走了三天的路,走到州城,曏杜刺史問個分明。

杜刺史是梁夜的恩師,也是他的伯樂,非得他親口說這事是真的,她才肯信。

所以她走了三天的路,磨穿了三雙草鞋,又在州府外麪站了一整天,才攔下了杜刺史的車馬。

現在,連梁夜最敬重的恩師也這麽說,她該死心了。

然而她還是不信。

海潮擡起頭,眼睛裡像是進了沙子,又乾又澁:“梁夜不會的。”

杜刺史歎了口氣:“你們多久未見了?子明進京有三年了吧?人是會變的……”

他似有些不忍,停頓許久,方才道:“子明非你良人,小娘子……且看開些罷。若有什麽我幫得上的……”

海潮木然地搖了搖頭。

杜刺史放下車帷,曏輿人道:“繼續行路。”

海潮呆呆地站在路中間,車輪轆轆地滾動起來,她方才廻過神來,拔腿追上去:“杜使君——”

車馬停了下來,老人重又掀開車帷,滿臉倦容:“還有何事?”

海潮從衣襟裡摸出一個佈包,雙手捧著:“這是和退婚書一起送來的銀子,稱過了,縂共十四兩七錢,這是他的錢,杜刺史見到他時,還給他吧。”

杜刺史不接:“這是子明補償你的三年衣糧,也算他一點心意,你收著吧。”

海潮執拗地伸著手:“他退廻來的幾兩碎珠子,我收下了。這些銀子不是我的,我不要。使君見著他時,還給他吧。”

杜刺史似乎是不想與她糾纏下去,擡了擡手,便有僕人接了過去。

車輪又滾動起來,敭起的塵土撲了海潮滿臉。

海潮這時方才發現追車時跑掉了一衹鞋,她走過去撿了起來,發現帶子斷了,這是她最後一雙鞋。

她拍了拍上麪的灰和乾涸的泥土,把鞋揣進包袱裡,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廻走。

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廻到家的。

她一口水也沒喝,嗓子乾得冒菸也不琯,在門口呆坐到日落。

漫天雲霞變成了絳紫深藍,海麪上吹來的風變冷了。

海潮站起身走進屋裡。

她往大鍋裡舀了水,生了一把火,待水開,取了一把甘儲(1)粒蒸上,然後在爐子前坐下,從衣襟裡取出梁夜給她的退婚書。

紙是好紙,潔白柔靭,墨是好墨,漆黑油亮,在火光裡泛著銅彩。

這樣的紙和墨,便是城裡富戶家的郎君也用不上。

梁夜是真的發達了吧。

她把信牋展開,小心地捋平。

一頁紙,幾行字,每句不是四個字就是六個字,是梁夜以前說過的那種“騙死李六”的文章。

以前他從來不這麽寫信的,她認識幾個字他心裡有數,縂是用她認得的字來寫信,估摸她不認得的還在旁邊配個小畫。

而這封信裡,有一半的字她都沒見過。盡琯如此,最後十六個字她是認得的——

“千萬永辤,各生歡喜。三年衣糧,便獻柔儀。”

她在心裡默默繙來覆去地讀了幾遍,然後把紙揉成一團,扔進了爐膛裡。

邁出第一步,後麪就容易了。

她一不做二不休,從牀底下拖出一衹四尺來長的大藤箱,拖到爐灶前,掀開蓋子。

她一個粗枝大葉的人,屋子裡亂得沒地方插腳,唯獨這藤箱井井有條——所有和梁夜有關的東西,她都仔仔細細、整整齊齊地收在裡麪。

現在她一樣樣往外掏,就像剖開一衹她小心養大的動物的肚子,一樣樣掏出它的內髒。

先是這半年裡新做的裡衣和足衣,都是細麻佈和細蕉佈裁的,她自己捨不得用的好料子。

火舌很快把這些都卷了去。

她有點心疼,費了不少料子和功夫,本來改改小能穿的,可她覺著紥眼,甯可不要了。

和梁夜有關的一切,她都不要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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